從街巷阡陌的弄堂裏出來, 就是一條大街, 兩側都是各式店鋪。

附近的動遷似乎沒影響這裏, 誰都知道這種繁華地帶動遷沒有一年半載, 怎麽也不可能遷幹凈。尤其動遷的劃線也出來了, 這條街靠右側並不在動遷範圍之內，所以各家的生意還是做得紅紅火火。

右側靠拐角處，新開了一家早餐店。

不大的門臉，三米不到, 不過進深很長。裏面裝修簡單明亮, 因為地方有限, 餐臺都是挨著墻的，放著一個個高腳椅，只有正中的位置擺了兩張餐桌。

店名叫餘家包子店, 新開不到一個月, 生意十分紅火。

除了賣各種雜糧饅頭, 和各式鹹甜口味的包子, 另有豆漿和幾種不同口味的粥。

“老餘, 來兩個香菇鮮肉的包子，再打包一碗小米南瓜粥, 一個茶葉蛋。”

老板是個老頭, 圓胖的體型, 滿臉帶笑，一看就是個老好人的性格。聽了招呼，就手腳麻利地給客人打包好了。

現在快捷支付方便, 老的少的都用，不用他算賬，對方掃了支付碼，收款的小音箱響著‘已收到付款十元’，客人就拿著幾個塑料袋飄然而去。

從七點到八點半之間，是店裏生意最好的時候，來來回回就看見老板一個人忙裏忙外。幾大籠包子都賣光了，都說老餘手藝好，早出來賣早點，家裏可能早就發財了。

老餘聽了這話，也就是笑笑不說話，任人調侃。林芬已經從門口來來回回幾趟了，瞅著心裏特別不是滋味。

餘建國出來賣早點，是他自己做的決定。

悶不吭就找好了店面。這一排門面房都是餘建國單位廠裏的房子，他為人好也有門路，就給他挪了個小門臉出來。

裝修都是一個人搗騰的，等家裏人知道，連招牌都掛上了。

餘紈紈姐妹兩個知道後，都勸他不要做，他就是笑瞇瞇的，說做了就是打發時間。

其實大家都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，還不是心裏覺得愧疚。

為了成全那份親情，一百多萬扔出去了，現在住的房子是女婿買的，女兒女婿身上又背了幾百萬的貸款。他活了一輩子，一直堂堂正正，這心裏就過不去了。

再加上那陣子林芬雖沒有跟他鬧，但對他還是有意見，一直跟他分房睡。餘建國說要開早餐店，林芬就拿話堵他，讓大家都不要攔著他，累死他算完。

現在餘建國還沒累死，林芬倒把持不住了，幾次欲言又止，都沒有說出想來幫忙的話。

“姥爺，我要吃奶黃包。”

一個不大點的小男童，背著小書包蹦蹦跳跳跑進店裏，看見餘建國就撲了上去。

正是餘家的寶貝疙瘩，杜萌萌。

杜甄跟在後面，因為看見了林芬，遲疑了腳步。

“媽。”

“我買菜，打這兒經過。紈紈呢，還在睡懶覺？”林芬說得若無其事。

“紈紈昨晚熬了會兒夜，就讓她先睡著，我送萌萌上學。”

裏面的萌萌對姥爺撒完嬌，還沒見著爸爸進來，扭頭出來找爸爸就看見姥姥了。

“姥姥，你也來吃早飯，我們一起吃姥爺做的小包子。”小家夥中氣十足，白白的臉蛋，大眼睛，全撿了餘紈紈和杜甄最好的地方長。

“姥姥不吃，姥姥買菜，等萌萌晚上回來，給你做糖醋排骨。”

“都來了，就進來吃點吧，我早上沒做飯，你又吃不慣外面的。”餘建國站在店裏說。

女婿外孫都看著，林芬才不想當著面和這老東西吵架，就扭扭捏捏進去了。

萌萌還趕著去幼兒園，杜甄打包了幾個包子和雞蛋帶走，他自己要了杯豆漿，萌萌喝盒裝牛奶。

父子倆的背影消失在門口。

一碗皮蛋瘦肉粥和裝著兩個包子的黑碟，放在林芬面前。

這會兒店裏的人已經很少了，大早上的，不是上班，就是上學，都是來去匆匆，會留在店裏吃飯的人很早，都是打包帶走。

“你等會回去給紈紈捎點兒，免得杜甄回來停了車，還要出來一趟。”

林芬用鼻子哼了聲，算是回答了。

“早知道賣早餐這麽賺，我退休後肯定做上了，這個月賺了小一萬了，這才半個月。”

林芬又回了他個鼻音，埋頭吃粥。

“你也別生氣了，我知道當初沖動了，可你看大姐那樣，還有那些街坊，我心裏不好過……”

來了個年輕人買早餐，餘建國忙站起迎上去，等打包收了錢，回來也接不上話頭兒了。

接不上就隨便說，餘建國坐在蒸籠後面，拍了拍腿：“我打算中午再添兩樣，餃子和面。這都簡單，有人點了，煮一下就能賣，也不麻煩。”

林芬口氣很不好：“你一個人能忙得過來？！”

當她不知道他半夜三點就起了，這麽多包子，雖然有和面機，全得一個人做，還有這麽多粥。林芬最近雖不怎麽搭理餘建國，但沒少漏下他累了就捶腿捶腰的動作。

“我不是請了個人。”

“請的人除了幫你洗碗捏包子，還能做別的？”包子就靠餡兒，這都得餘建國一個人弄，更不用提這來來去去給人打包收錢了，而且餘建國一做就是一天，晚上八九點才關門。

“把自己折騰病了，你可別指望我侍候你，讓餘美和餘建邦去。”

餘建國的臉軟軟的，還是在笑：“這不是不來往了，就別扯他們了。”

林芬哼了聲，自己去拿包子拿粥，輕車熟路打包，拽著小拖車走了。

餘建國看著她的背影，嘆了口氣。

餘紈紈剛吃完早飯，杜甄就回來了。

她還沒洗臉，就進浴室洗臉刷牙梳頭發。

杜甄換了衣服，站在浴室門口，跟她說起早上看到的事。

“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，其實心裏早就原諒爸了，就是拉不下臉。”餘紈紈吐槽。她心裏對老兩口這麽鬧別扭，也有點著急，卻是幹著急，一個悶著頭掙錢去了，一個嘴裏絮絮叨叨沒少罵，眼睛其實一直看著。

“爸也是，沒說跟媽好好道個歉。”

“我看爸態度挺軟，就是媽一直僵著。”杜甄說。

僵著，其實這個詞已經暴露杜甄內心的真實想法了。

就不提杜甄，其實事情發生後，餘紈紈也沒少覺得餘建國做得不對。再怎麽樣，做這麽大的決定，就不說跟女兒女婿商量了，怎麽就不跟林芬商量商量。

那麽沖動，一百多萬就砸出去了，一百多萬啊，不是一百多塊。

不過事後想想，也能理解餘建國為什麽這麽做。

也算事趕事，如果沒有孫家的破產，如果沒有這次詐騙案，可能餘建國也不會這麽做。恰恰是幾件事壓在一起，那些被騙了錢的街坊們，隔三差五就上門了，也不管餘建國要錢，就是說各家都不容易，讓餘美把這個錢給還了。

說是沒要，其實跟要有什麽區別。

餘建國活了一輩子，臉就是命，一輩子沒虧欠過別人，臨到老攤上這樣的事。

餘家是他頂門戶，餘美是他姐，他是把這個人情債算在自己頭上了。畢竟如果不是他住在這裏，大家也不會那麽爽快就把錢給餘美。

再退一步說，如果大家見錢要回來無望，一起把餘美告上派出所，餘美就是詐騙同夥，是要坐牢的。

餘建國可能看著親姐姐坐牢不管，頂著街坊領居的埋怨嗎？

想通了這些，大家也都不怪餘建國做事沖動了。

就是林芬一直還氣著。

聽說老兩口一直分房睡，這種事就算子女們知道，也不能插嘴，只能當做不知道。

“我看媽堅持不了幾天，有空你再勸勸，跟大姐那裏也說一聲。”說起這些家長裏短，杜甄頭頭是道。

餘紈紈看著他，笑了起來，笑得杜甄一頭霧水。

“笑什麽？”

“沒，我就是看你很上心這事。”

杜甄現在可不傻了，能聽出她在調侃自己婆婆媽媽，僵了僵臉，說了一句去書房，人就走了。

餘紈紈收拾好，摸去對面房子。

對面的房子裝修的不如這邊好，不過比起老房子還是好很多，林芬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，順便擇菜。

看的又是婆媳劇，林芬最喜歡看這種婆婆媽媽劇。餘紈紈湊到她身邊，幫她擇豆角。

“媽，你還生爸氣呢？”

林芬哼了聲。她最近陰陽怪氣得很，連萌萌都學會姥姥哼了，跟爸爸媽媽學了好幾次。

“爸那麽辛苦，你就不心疼他？”

“我心疼他幹啥？我心疼他，他不心疼我！”

餘紈紈瞅著她笑了，“那是誰以前總是當著我跟姐說，說爸可心疼她了，心疼了幾十年。所以就算另幾家有點不省心，你還是願意給他面子，佯裝和平的。”

“那時候不是現在，我要是知道他能做出這種沒腦子的事……”最後用哼了兩聲，作為替代。

餘紈紈尷尬地摸了摸鼻子：“既然我勸你，你不願意聽，那我就走了。杜甄還讓我勸勸你。”

“走走走，誰願意讓你勸！”林芬一臉嫌棄。

於是餘紈紈就走了。

開門進去的時候，杜甄正好從書房裏出來，兩人對了個無奈的眼神。

……

另一邊，林芬越想越生氣，把豆角扔在菜盆裏，也不擇了。

她想了很多。

如果不是老了一輩子，現在離婚太丟人，她真要和餘建國離婚去。他太不尊重她了，也太不考慮後果。那麽多錢，林芬想著心就在滴血。

但她也想到餘建國對她好的事。

餘建國年輕的時候，就是個老好人。

人實在，心也好。

剛結婚那幾年，她一直生不出孩子，她很怕餘建國和自己離婚。那個年代，女人離婚是驚破天的大事，一旦離婚一輩子就完了。是他總是跟她說，讓她別著急，有就有，沒有就沒有了，不強求。

因為這話，她撐了十幾年，撐過了婆婆大姑子的嫌棄，撐過了外面異樣的目光。

他也一直是這麽做的，甚至為了讓人不瞧不起他，偷偷的跟外面人說，是他不能生，所以她才一直沒有孩子。

這事她一直不知道，還是後來懷上了紈紈，他的一個老同事說漏了嘴，她才知道。

婆婆和大姑子對她不好，她在前面受了委屈，他回來就加倍對她好。

一好就是幾十年。哪怕後來孩子們都大了，每次去餘美那兒受了氣，回來他也是這樣的。

他就是這樣一個人，改不了，幾十年都改不了。

其實想想她和他能半輩子走過來，不就是因為他心腸好，人實在，不然可能早就離婚了，誰能忍著一個不能生的媳婦。

她都知道，她也明白。

她就是氣，氣他自己就決定了，她就是那麽不通情理的人？就不能跟她商量商量？

氣完了，想得還是他的好，想著他累得回來到倒頭就睡。

林芬坐了一會兒，站起來拿著鑰匙出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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